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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衣·京邑麦
田七龙骨
本文总字数:35291
星河灿烂,麦浪翻滚,若是今夜长路无尽,就这样驾着马车走到永恒里去,该有多好。
图/LILO
文/田七龙骨
【系列介绍】
作者田七龙骨,自称生长于北方小城,嗜吃嗜睡嗜书嗜网:耽于幻想,却常懒于着笔。2010年开始码字,作品以幻想为主,写有《阆风》系列。《无衣》系列,是其武侠小说处女作。《无衣》描写的是入关不久的满人朝廷大员景亲王设计诛杀江湖豪杰,九火盟门下弟子高德顺和手持“天罚令”的神秘道士顾卿河在这场阴谋中战斗的故事。
哑婵
京城的繁华是超出想象的。
前朝倾覆虽只过了十年,却似乎早已成为史书中杳杳难觅的一页黄脆旧纸,再无人思及、提起。这里街闾仍然笔直、楼殿照样堂皇、集市还是繁庶、人群依旧熙攘,一切都在六月的热风里汲汲求取生机,以惊人的健忘和自我修复力弥合着亡国的伤痛,仿佛这里从未被兵戈铁蹄踏碎过。
在这里,似乎离乱不过暂驻,繁华才是永恒。
内城西的这所宅院,便是京师特色的一个缩影。地广数十顷,府邸虽华丽高深,倒有一多半都是园子。园内疏落地点缀着厅馆台榭,众树参天,池水蜿蜒,颇有野趣。宅院主人本是前朝宗室,灭国之际南下逃遁,新主人不多时便搬了进来,这绝佳之处倒丝毫未损。
此时坐在园内“云荫堂”中的人,是一位妙龄少女。
还未到中午,天气已极热。鸣蝉在树梢高唱,让风愈加火燥。少女手拿一柄团扇缓缓摇着,那象牙扇柄被她皓腕衬得色泽微暗。她仰头瞧着树梢,皱眉自语道:“我不喜欢这蝉声。”
她身后有数人随侍,态度极为恭谨,为首者俯身道:“下官这就命人去把蝉都捉下来!”
少女脸上颇不耐烦:“早上不是捉了么?昨日、前日、大前日,每天不都去提了?难道你们真能捉得尽?”
侍卫们听她语气不快,脸上不禁变色,只是垂首不语。
少女冷冷道:“捉蝉就有能耐,让你们去跟的人,却跟不住!”
她话音娇脆,那几名侍卫听在耳内,却如鸣雷一般震动,立时双膝跪地。为首者低声奏道:“他二人从塞外至京师,一路本都在我们掌握之中。只是没想到,他们来京师居然不是南逃路过,而是……”
“而是去琉璃厂杀了曹玉成!”
少女咬牙接口,让一地侍卫再也不敢抬头。蝉声嘈嘈如网,笼罩了这华丽的堂馆,几可令人窒息。她缓缓站起,抬脚踩住侍卫首领的肩膀。侍卫首领身形劲悍,一身功夫也少有敌手,却不敢稍加反抗,任少女微一用力,将他踢翻在地。
“多冈,你跟了我阿玛这么多年,多少也该知道他的脾气!老曹本是我阿玛的一手好棋,能写会算又有奴才的良心,丢了这一着,我阿玛怎能不生气?”她厉声斥问,又是一脚踩下去。她每一脚如幼童玩闹般并未加力,可正因踢得不痛,尤显羞辱更甚。多冈面色发白,一声不吭。
清廷刚入中原,新朝初定统治未稳,正是急需汉臣之际,曹玉成已是官至四品的大员,又谙熟江湖豪侠及文人士子诸多情况,景亲王早已将辖制江湖反清势力一事全权交予其办理。他也真有手段,以一个几乎完美的连环之计,大挫江苏直至塞外的反清豪侠。最后一站虽有意外,整个计划却也算得上成功。他这一死,确是极大损失。
少女转身走到檐下,举起团扇遮着日头.半晌忽地一笑,道:“算了,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们。谁能想到这两个塞外幸存的无名小子竟不是急着逃命,反而直入京师,在守卫森严的曹府下手呢?”
侍卫们听她笑声轻软,却越发害怕,恨不能将脑袋都扎进磨花地砖下面去。她是景亲王骄纵的爱女,素日行事偏僻乖张,兴头一起便要生事。景亲王身在朝堂,公务繁冗,无暇分身前来处理这些江湖事的细微末节,曹玉成一死,她便向景亲王讨来了这个差事。
多冈沉吟片刻,鼓起勇气道:“他二人还在京师,尚未离开,有我们的人一直跟着。郡主若是下令,下官这就去将他们……”
“放屁!”少女焦躁骂道,“姓高的小子也就罢了,可是那姓顾的却不能动!天罚令到底是何物,至今还没一点谱。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线头,难道还要自己掐断了不成?”
多冈听她怒骂,倒是心中一松,抬头应道:“郡主计谋深远,下官万不能及。如何对付那二人,但请吩咐!”
少女以扇遮面,长睫在面颊投下淡淡阴影。曹玉成一计之后,最大收获便是突然现身的天罚令,有这样神秘莫测的力量隐于世间,真令人日夜悬心。那二人早已落入网中,一举一动都有手下盯着,她只要动动手指收网,便可将其擒获,可是,她并未下手。
她嘴角浮起骄傲的一笑:“放燕雀入山林,难不成还真能把两只小雀儿养成鸿鹄不成?咱们且慢慢瞧着,我就不信,寻不到你的巢穴……”
她身形秀丽,微风掀起裙裾,翩然如飞花。多冈怔怔瞧着,黝黑的脸上竟是一红。不料少女忽地低头看他,笑道:“你可知阿玛在南边儿又给我找了几个帮手?”
多冈猝不及防,仓促垂头:“下官不知。”
“汉人里头竟有这么多好手,可怎么会败了呢?”她喃喃说着,目光向堂前那几株大树流连一望。一片闪亮银光乍起,忽有凉意袭来,多冈一惊,这才发现四周密不透风的混乱蝉声猝然哑了。寂静来得太过突然,倒显得蝉从树顶跌落的“簌簌”微响清晰无比。那些蝉身上各都扎着一根银针。
少女收手而立,凝目注视多冈,微笑道:“你瞧,不用你们,我自己也收拾得了这个。再不济,还有阿玛给我找的帮手。你们这么没用,不如每人也挨上一针?”
她笑意殷殷,说得真心真意,几名侍卫伏地跪倒,不敢说一个字。多冈却呆呆瞧着她的脸,视线无法挪开一分,心里隐约有种念头:若是死在她言笑晏晏之下,那一针的滋味,也定是甘之如饴的吧?
阳春面
德顺轻手轻脚地探出头,扒着青砖墙角向外一瞧,正看见顾卿河从玉皇庙走出来,身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。
送他出来的小道士眉开眼笑,一路殷勤叫着“道友好走”,顾卿河冲小道士摆摆手,大咧咧地离开了。
德顺见他去得远了,忙跑出来,对小道士作了一揖:“请问这位道长,方才离开的那位,到您这上宫来是做什么的?”
小道士皱眉瞧着德顺,上下打量,并未回答。
德顺见他有些怀疑,便搬出早编好的一套说辞:“是这样,我有个表兄,沉迷道家方术,去年离家出走做道士去了,就此失踪。我瞧方才那人倒是有些像,却又不敢上前相认,还烦道长……”
小道士恍然地点点头,见德顺一口一个道长叫得恭敬,便道:“他是个云游道士,走到京师这里,天儿太热,没有换洗的衣裳,便在我这里要了二十套羽纱道袍去了。若真是你表兄,就快去追吧!”
二十套羽纱道袍!
那可不能白给,要花多少钱?看小道士笑得满脸开花,一定没少黑他!
德顺心中火烧火燎,却装出一副感激模样,对小道士道了谢,转身去追顾卿河。
天气极热,没有一丝风,半空里腻沉沉地浮着黄尘,他每跑一步路,脚下便腾起一蓬土沫子,鞋袜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。德顺习惯了塞外凉爽短暂的夏日,不喜京师的燥热,每次在熙攘人群中穿梭,都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前方的顾卿河走得极慢,隔着人群,德顺也能看见他悠然甩开的道袍下摆,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——淡漠眼神之下,古怪诡异的性子。
德顺重重叹了口气,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替他操心,他们两个明明已分道扬镳了。
几个月前,他们从塞北来京师,都是身上带伤,又要躲着官兵,一路颇吃了些苦头。顾卿河武功虽高,却是个生活白痴,于人情世故全然不知,若不是德顺与他患难相帮,只怕他早冻死在风雪里了。德顺天生一副热心肠,已将这道士打扮的古怪少年视为挚友,不想顾卿河除掉曹玉成后,一离开曹府,便神色淡漠地说要从此各走各路。
德顺觉得极其受伤。
虽说他们同行的唯一原因便是来京师刺杀曹狗,但事成后就这样猝然分开,几个月来的兄弟义气难道都是假的不成?他心中不舍,还想挽留,可顾卿河瞧也不瞧他,道声“告辞”转身便走,只留下德顺站在原地,气得全身发抖。
街上人多,德顺只走了会儿神,便不见了顾卿河的影子。他忙快跑几步,站在街口左右张望,一眼瞧见街边有座华丽酒楼,挂着“醉仙楼”的金字大匾,在周围一片民居之中极为出挑。
此时已近傍晚,那家伙是一顿饭也省不得的,必定钻进酒楼去了,德顺恨恨想着。他也是饥肠辘辘,身上虽有点钱,却舍不得进这奢华之所,在街角转了转,索性蹲在酒楼下的街边,果然听见头顶二楼上顾卿河正在点菜。
“笋丝下的阳春面。”顾卿河声音清朗,一开口果然就是这个。德顺不禁咬了咬牙。
只听店小二的声音道:“客官,阳春面倒是容易做,可这笋丝……”
顾卿河道:“你们这么大招牌,还没笋么?”
“客官说笑了。咱们京师富庶之地,笋虽珍稀,倒是有的。不过,这价儿……”店小二见顾卿河道士打扮,只当出家人没钱,可话音未落,便听“砰”的一声,楼下的德顺也不禁身子一颤。
想必是顾卿河用一大块银子砸在桌上,店小二忙道:“好好,我这就吩咐厨子去做。客官还要来点什么?”
顾卿河不语。店小二便大声叫道:“二楼雅座笋丝下阳春面一碗——”
吆喝声还未落,便听顾卿河打断他:“两碗!”
德顺闻言微觉纳闷,却听头顶传来声音:“你还不上来,要蹲在街边吃么?”他抬头一瞧,顾卿河正从窗口探头出来看着自己。
原来自己一路跟踪,他都是知道的。德顺尴尬地站起身,扭扭捏捏走上楼,坐在他对面。
顾卿河手里早早攥着一双筷子,只等着面上来,并不招呼德顺,也不问他为何跟踪自己。二人沉默对坐片刻,面便送来了。
“客官慢用!”店小二笑嘻嘻地放下碗。那笑容里有种德顺熟悉的什么东西,他刚刚还在玉皇庙小道士的脸上看见过。
这是一种宰到了冤大头的洋洋自得。
店小二转身要走,德顺叫道:“慢着!”他板起脸,“这两碗面多少钱?”
“不多不多……”店小二笑道,“不过是十两银子。”
一股又凉又热又强横的气流从丹田升起,直冲头顶。若不是自己知道这是怒气,德顺都以为任督二脉被打通了。
“十两银子!”德顺大吼,恶狠狠瞪着顾卿河,“你点菜不问价?十两银子能买十石米你知道么?十石米是一千多斤粮你知道么!”
顾卿河置若罔闻,挑起面专心嗅着香气。
“客官不要动怒。”店小二阴阳怪气地开口,“我刚才已经跟这位道长说过了,咱们京师可没笋,要千里迢迢从江浙运来,又要新鲜水灵,这中间的曲折可多,物以稀为贵,五两银子一碗也是该当的。”
“你这分明是讹诈!”
“客官你可不能乱讲……”
桌上又是“砰”的一声,却是顾卿河将碗顿在桌上,喝道:“别吵了!我最讨厌吵闹!”
德顺一看,他的碗已吃得空了。
顾卿河拿起银子,瞧也不瞧,向店小二一丢。店小二极为得意,挑衅地瞥了一眼德顺,转身下楼,倒把德顺气得一怔。半晌,他才想起兴师问罪:“你为何要买二十件道袍?”
顾卿河百无聊赖地瞧着窗外街景,淡淡道:“天热。”
“热的话,有一件羽纱就够了啊。”
顾卿河似乎对德顺的愚笨感到不可理喻,竟少见地耐下性子解释道:“天热便会出汗,湿衣服穿着难受。”
德顺深深吸气,拳头在膝上握得紧紧的,生怕自己控制不住,一掌“芙蓉红泪”扇过去:“这世上有种事叫做洗衣服。”他一字字道,忽地一拍桌子,“你这样乱花钱,银子怎么够用?”
顾卿河毫无反应。
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,德顺突然一阵泄气:他本就是个不通人情的怪物,自己为何还要苦巴巴地追来,跟他说这些吃穿银钱的世俗之事?就算说破了天,他也是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的。
“吃面吧。”
见德顺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顾卿河只是将那碗面推给他。
跑了大半天,德顺也确实饿了。眼前这碗天价面虽让他生气,可看着青绿笋丝拌着雪白细面,肚子里也不禁一阵翻腾。他叹口气,拿起筷子开吃,一边吃,一边知道自己再次败给他了。
顾卿河默默看着德顺吃面,半晌才道:“分开是为了你好。”
“我也是江湖中人,自然知道你的意思。”德顺边吃边说,声音含混,“你门里规矩多,不能跟外人混在一起。我也不缠着你!可你……人情世故啥都不懂,哪能这样乱花钱呢?到处被人骗……”
顾卿河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并未反驳。
见他似有愧意,德顺声音也软了下来:“我跟踪你,就是因为不放心。回吴江的路还那么远,江湖险恶,你可多长些心眼,别再被人骗了。朝廷一定还在追查北直隶的事,你路上可小心些。唉,这回吃完面咱们就分手,你这么傻乎乎的,不嘱咐你这几句,我都觉着不踏实……”
“你日后打算去何处?”顾卿河打断他问道。
德顺一怔,他这两天都在为顾卿河担心,却还未想过自己。此时杀了曹狗,大仇得报,他已毫无牵挂,却也无处可去。九火盟已毁,师父师兄们都被清廷鹰犬所杀,朝阳府定是回不去了,他也没什么亲戚可投奔,至于将来……
德顺心头只觉一阵悲戚,手中小小的面碗似有千斤重,竟端不动了。
天际晚霞红旺旺地烧着,暖风吹进窗口,二人无言对坐。
春安堂
街上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叫,声音越来越近,直至整个街面都喧哗起来。
哭叫的是一个年轻少女。
她穿着半旧的丁香色衫裙,跌跌撞撞地从街口一路跑来,头发散乱,脸上都是泪痕,跑几步便拉住人哭叫救命,可行人却都惊怕地远远躲开,仿佛她生了瘟疫。少女无奈只得继续向前跑,一声声哭得令人心酸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德顺起身向外瞧着,“怎么没人帮她?”
顾卿河扬了扬下巴,道:“惹不起。”
德顺转头一看,只见十余个壮汉正气势汹汹地推开行人快步追来。为首的身材高大,穿着织金石青长袍,正是旗人服色。街上众人见状哪个还敢上前,都避之不及,转眼便让出一大块空荡荡的街面。
少女踉跄前行,步子虚浮,已是跑得全无力气,一边跑,一边凄声叫道:“救命……谁来救救我……”她声音原本清脆,却已变调嘶哑,眼睛四顾求助,脸上满是绝望。
德顺看不下去,一拍桌子便要起身。顾卿河道:“你又要管闲事么?”
“这也太欺负人了!”
“你我本就被官府通缉,还敢往上凑?算了吧。”顾卿河提起包裹,起身要走,“咱们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他天性古怪,说走便走,德顺只能瞪眼看他走下楼梯,径自去了。
窗外少女的惊叫陡然拔高,德顺探头一瞧,只见那些人拥上前,正将她捉住拖走。少女拼命挣扎.哭得喘不过气,只是叫道:“我不去……”
德顺见状再也按捺不住,一拍窗栏,从二楼一跃而下。
“放开她!”他振声大喝,双拳一握,内息流转,赤炎掌真气在手心灼热起来。
少女一见德顺出手,立时尖声叫道:“救救我!我是良家女子,从未犯法,是他们要我去给贝勒爷做妾,我不要……”
德顺闻言大怒:“光天化日强抢民女,你们这群禽兽!”
为首那人一愣,没想到竟有人敢出头阻拦,二话不说,抬手便是一推。德顺的武功虽不算精深,对付他却还绰绰有余,一掌将他击退。
那人怒不可遏,厉声叫道:“都给我上,抓住这小子!”
众人蜂拥而上,转眼便把德顺围在中间。德顺一时心慌,转头大声叫道:“你真不帮我么?”
行人早已躲光,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一个背着包裹的道士,正若无其事地越走越远。那旗人对着他背影喝道:“你们是一伙的?给我站住!”
顾卿河仿佛没听见,自顾自向前。
那旗人挥拳疾行向前,一声大喝,追着顾卿河冲了过去。
德顺叫道:“当心后面!”
那人一出手便用了十足力气,见顾卿河毫不躲闪,更觉有八分把握。可眼见拳头就要挨上后脑,顾卿河身子却鬼魅般侧滑,反肘轻轻一抬。
众人眼前一花,只见那人庞大的身影忽然翻了起来,如一只巨大的风筝,在空中舒缓地打个转,重重落地,摔入尘埃。
他的手下杲了呆,立时发一声喊冲上前,有的去救他,有的去对付顾卿河。德顺见状双掌一拍,赤炎掌搅起热风,将身边几人打得东倒西歪,然后身子一沉,从他们之间钻出来,对那吓果的少女叫道:“快跑啊!”
少女回过神,忙跟上德顺,脚下却踉跄不稳。德顺只得拉住她的手,跑过顾卿河身边又大声道:“快跑!”
顾卿河白了德顺一眼。
他平素面色冷淡,此时不过是一转眼眸,于他却已是极生动有力的情绪表达。德顺知道他在生气,自己爱管闲事,惹祸却上他身,估计这也是顾卿河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。
慌乱中,德顺竟生出一丝报复的喜悦:让你也尝尝被气得发昏的滋味!
顾卿河身子一脱离包围,就追着德顺跑过来。身后那些人乱成一团,紧追不放。为尽快脱身,他们只挑小巷胡同乱钻。街巷狭窄,更有许多死路,三人跑进一条小巷便无路可走。巷子口只有一家门是开着的,石鼓砖雕甚是华美,门上挑着两个大红牛角灯笼,门斗上写着“春安堂”三个大字。
德顺气喘吁吁地道:“是个有钱人家,能不能让咱们避一避?”
顾卿河还未回答,那少女便道:“不成的,这里是……”
身后的呼喝之声突然近了,仿佛就在街角。德顺一急,推着顾卿河与少女进了院子,顺手在身后掩上了门。
少女脸色通红,顿足道:“这里……”
德顺一把捂住她的嘴,不许她出声。门外那些人声音嘈杂渐近,胡乱吵嚷着又渐渐远去。德顺松了口气,这才放开少女,低声道:“抱歉。”
少女眼中泪光盈盈,似是极为委屈,转身便要开门离去。德顺急道:“等一会儿啊!他们还没走远!”
“这里呆不得的,这里是……”少女垂下头,声音几乎细不可闻。
德顺眨眨眼,没听清她在说什么,背后忽有一阵丝竹之声伴着说笑喧哗响起,他转头一瞧,不由吃了一惊。
天色未黑,院子里却点起了灯。院内青砖铺地,院中是一幢两层卷棚顶小楼,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,映着廊下养的海棠石榴,花影摇曳,一派富贵喜乐。院内与中厅有许多男女,都在忙着打情骂俏,楼上更有穿红着绿的姑娘倚栏而坐,轻佻的笑声一直飞进蓝紫的暮色里。
原来这里是妓院。
德顺一时面红耳赤,想起师父从前总教导他要做个正派之人,骗、赌、帮、烟、娼五毒一样也不许沾,可今日竟阴差阳错地跑进了这里。他与少女站在门斗内,不敢进院子,四下瞧了半天,却发现顾卿河不见了。
却听楼内传来一阵嬉笑,德顺定睛一瞧,只见中厅之内,一群花团锦簇的姑娘正拥着顾卿河走上楼梯。德顺只觉头大如斗,也不敢上前,只远远叫道:“你在干什么,快出来!”
他不叫还好,一叫立时有几名姑娘蹁跹而下,向他扑来。德顺躲闪不及,与那少女一起陷入软玉温香之中,稀里糊涂地被拉上了楼。
顾卿河大咧咧地坐下,接过身边姑娘递上的茶碗,揭盖吹吹浮沫,微微一嗅:“好香!碧螺春么?”
“这位道爷真识货,这可是今年的新茶,前几日才到的。”鸨母忙得四面打转,见顾卿河坐下了,便过来招呼。她脸上浓妆艳抹,笑得极为出格,招呼德顺道:“小爷快来坐呀!”
德顺见状全身一抖,与身后少女撞在一处。
鸨母笑道:“我春安堂开了这么久,还从未见过带着大姑娘家来逛的,今日可真是头一遭!”
一时厅内姑娘都笑了起来,一片燕语莺声如羽毛乱拂心头,德顺面红耳赤,少女畏缩地站在他身后,不敢抬头。
再瞧顾卿河,居然还腆着脸一丝羞惭也没有。
鸨母笑道:“三位到我们这里,可算是有眼光。我们春安堂的姑娘艳冠京师,三位既然来了,先叫一台花酒如何?”
顾卿河点点头:“好啊。”
鸨母心花怒放,立时转身去招呼人准备。德顺趁机对顾卿河怒道:“你要吃花酒?”
“有何不可?我还没吃过。”
德顺被他噎住,气得瞪眼。那少女却再也呆不住,上前对德顺行礼道:“多谢二位救命之恩,小女子姬兰,来日定当结草衔环相报!我先走了!”说着转身便要离去,想必对救命恩人居然是两个嫖客也觉丢人现眼。
德顺急道:“先别走,万一他们还在外头怎么办?先忍一会儿!”
姬兰一脸为难,低头想了想,终于还是坐下了。
侍女穿花一般来去,转眼就安置好了一桌酒席。身边的姑娘香气馥郁,靠过来娇声笑道:“小哥是想听曲儿呢,还是想行个令呢?”
德顺被她熏得一个字也说不出。顾卿河拿起酒杯闻了闻,皱眉放下,似是嫌酒不好,随口道:“唱个曲子吧!”
那姑娘怀里便竖起一把琵琶来,玉指一拨,乐声潺潺流出,唱起来了:
“熨斗儿熨不开眉闯皱,
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,
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,
香肌为谁减,罗带为谁收。
这一丢儿的相思也,
哥,何日得罢手……”
这曲子风情万钟,可惜唱给桌面上三个客人听,无异于对牛弹琴。
德顺脑袋嗡嗡直响,心中混乱不堪,只盘算着外头情况如何、身上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付账、顾道士这是抽的什么风、唱曲的姑娘能不能别在桌子底下踩自己的脚……抬眼见姬兰也面红耳赤,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。顾卿河却毫无表情,眼睛瞧着面前虚空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那姑娘唱了半天,抛出去的眼风全落了空,自己也觉无趣,忽地放下琵琶,扭身嗔道:“不唱了!你们怎么都不喜欢听人家唱呢?”
顾卿河一怔,似是刚回过神来,问:“你说什么?”
那姑娘气得语塞,刚要发作,便听有人冷笑一声,道:“她问你话,你怎么不喜欢听她唱?”
姐姐
窗檐之上白影一翻,飞入一位少女。她肤白如雪,腰间佩着长剑,一双眸子闪亮如冰,清泠泠向众人一扫,窗外热风都减去了几分。
少女稳稳落地,桌边坐着的姑娘们一见她身手打扮,便知情形不对,惊叫着起身避开。德顺心中一紧:难道她与方才那伙贝勒府的坏人是一起的?他忙转头去瞧姬兰,可姬兰虽吃惊,却只定定看着这持剑少女,并无害怕之意。
顾卿河面色一喜,叫道:“烟姐姐!”
少女脸上一沉,斥道:“还有脸叫我姐姐?”
“我……”顾卿河笑意不减,却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赖皮。
少女冷哼一声,站起身走到他面前,伸出右手。顾卿河微微一惊,低头看着她凝白的掌心,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。
德顺在一旁等了半天,见顾卿河也没有给自己和少女互相介绍认识之意,便尴尬地咳了一声,问道:“这是你姐姐?”
顾卿河怔怔瞧着少女的手,并未答言。德顺不知他二人有何古怪,可顾卿河既叫她姐姐,那定是极为亲近的。他本就是自来熟的脾气,便对那少女笑道:“既是姐姐,我也跟他叫一声姐姐……”
少女眉峰一挑,对德顺喝道:“住口!谁是你姐姐?”
她的声音清脆却锋利,德顺吓了一跳,忙闭上了嘴。
顾卿河沉默片刻,缓缓伸手入怀,掏出一物放在少女手中。德顺看得真切,正是天罚令。这还是德顺离开塞北后第一次见到这片薄铁,自从顾卿河吃了德顺那十文钱的亏,就把它藏得死死的,再没让德顺看见过。
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脊梁悄悄爬上来,德顺突然意识到顾卿河的神情从未如此古怪。这家伙平素虽没心没肺,眼中却总有笑意隐现,此刻他双眼却黑沉深邃,似乎那些笑意都沉入井底,再不会浮起。
少女收起天罚令,道:“是要杀了你的。”
顾卿河并不惊讶,点点头,忽又抬头道:“还好是姐姐来。”
二人的话说得没头没脑,那个“杀”字德顺却听得清清楚楚,心下顿时一惊:杀了他?谁要杀他?为何要杀他?德顺还未回过神,便见少女一抬手,骈指如玉琢一般,挟起凌威如剑,向顾卿河直刺过去。
她竟是要杀顾卿河!
德顺心念一起,本来顶着桌腿的膝盖向外一张。桌子横行滑向少女,桌沿刚要撞上她身子,少女已拔地而起。
在满楼姑娘们的尖叫声里,少女浅云色裙摆飘飞,如彩云舒卷,德顺一时看得怔了。就是这一分神的工夫,她已稳稳站在桌面之上,双脚一错,俯身再向顾卿河戳下去。
德顺叫道:“住手!”
他脚下一踢,一张春凳翻飞而起向她砸去。少女抬腿便是一踏,春凳落地粉碎,纷飞木屑之中,德顺挺身而进,一掌“冷烛无烟”格住她手腕,左手再向她小臂上一拍,内息翻腾滚烫,将少女的手牢牢锁住。少女一惊,怒道:“赤炎掌么?”说罢肩膀一耸,指尖硬生生向前,竟是要突破德顺的阻拦。
见她竟识得自己的功夫招数,德顺不敢怠慢,咬紧牙关,死也不肯放手。少女的指尖几乎碰上顾卿河的脸,却被德顺一寸寸推了开去。
二楼上的姑娘与客人们一见有人动手打得稀里哗啦,早大呼小叫起身逃走,片刻之间走了个干净。姬兰也害怕地躲在一旁,只有顾卿河一动不动,仿佛没瞧见德顺与少女角力,神情黯淡。
德顺见他呆头鹅一般坐着,不禁有气,转头叫道:“你傻了么?快走!”
少女冷笑一声:“你管得倒宽!”左手向腰间一探,去抓剑柄。
德顺瞧在眼里,大喝一声催动内力,赤炎掌热力蒸腾,把少女向自己拉过来。少女吃痛,腰身一拧,身子向上翻起,一个凤点头化去手臂的纠缠,越过德顺头顶落地,将他甩向一旁。
德顺再举掌向前,脖颈忽觉一寒,面前正横着一道剑锋。少女拔剑极快,德顺连她的动作都未看清。
顾卿河道:“姐姐,不干他的事。”
“你还护着他?”少女怒气冲冲地一翻手腕,剑气寒冷透骨.德顺的脖子几乎被冻结,连呼气都是冰的,“不是他用十文钱骗你出手,你怎会有今日之事?”
“是我坏了规矩。”顾卿河站起身,走到少女面前,轻轻推开她的剑锋,“我甘愿受罚。”
“好!”少女话音未落,身子已疾电般转向他身后,抬手便是一击。顾卿河毫不反抗,任凭她手指戳在脑后风池穴上。
一声骨裂脆响,轻如风过,在德顺心中却重如锤击,他不禁惊呼失声。
风池位于枕骨后,两条上肢大筋于此发起,更是气血发散的要穴。以少女的指力,这一下子顾卿河不死也要残废。
顾卿河仍定定站着,神色未变,身上整洁的道袍却现出数道褶皱,沿衣襟流淌而下,脚下地板“啪啪”连声,绽出数道裂纹。德顺不解他身上到底如何,却也知少女已将他重伤,立时怒意爆发,左手使肘如枪,右掌内托起灼热内力,正是杀招“澜火飞焰”,踏步而前推向那少女。
少女身子一旋,剑鞘在德顺手臂上一敲,立时卸去德顺手臂劲力,掌风扫向窗栏,将那扇雕花木窗拍得粉碎。她冷冷瞥了德顺一眼,分明是不屑与他交手,飞身跃出窗子,几个起落后便消失了。
德顺怒冲冲转头,问顾卿河道:“她到底……”他话还未说完,便见顾卿河眼中神采一散,心中一惊:糟糕!
一丝鲜血从顾卿河嘴角流下,他软软向前扑倒,德顺忙上前扶住,一探他手腕,惊觉脉象沉迟,内息全无,竟是毫无武功的大病之象——他一身功夫已废!
热血涌上头顶,德顺惊怒交加,声音都变了:“她是谁?你怎么不出手反抗?”
顾卿河咳嗽一声,低声笑道:“夏烟……终究是我姐姐……”
“姐姐?姐姐也不能白挨她的毒手!”
顾卿河说不出话,喘息都极为艰难。
德顺心慌意乱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。姬兰也上前扶着顾卿河,手臂颤抖,吓得不轻。却听窗外人声嘈杂,有人叫道:“就在楼上,快拿住,别让他们逃了!”
院内乱哄哄的,德顺探头一瞧,只见几队兵士分开人群,正向楼里走来。德顺急道:“糟了,定是咱们打架,有人去报了官!”
“不是报官……”顾卿河瞥了一眼楼下,便深深垂下头,再也无力抬起,“这是……正蓝旗的兵……”
德顺一惊,只见那些兵士多穿着蓝色行褂,果然是正蓝旗服色。他来京师半个月,也见了些世面,知道掌管京城九门守卫与治安的是步军营,掌管京师城区外围治安的是巡捕营。若有人打架闹事,也该是这两支军队出兵捉拿。正蓝旗驻防京师,打架斗殴根本不在他们职权管理之内,既是如此,他们为何出现?
顾卿河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:“是冲着塞北截杀之事来的,你快走……”
德顺脑中轰地一响,这才明白过来。官府对他们的追捕从未停止,而官兵来得这样快,只怕也与前日他们杀死曹玉成有关!
姬兰急道:“怎么办,怎么办啊?”
瞧着她一张俏脸急得通红,德顺只觉抱歉,自己原本是要帮她对付恶人,不想却将她拖进了更险的境地。可转念一想,既已身临绝境,帮了她就一定要帮到底,若是大家都被捉住,自己和顾卿河送命不说,官府权贵沆瀣一气,姬兰也定会落入那什么贝勒爷之手。今日哪怕拼尽一身热血,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!
他心一横,咬牙将顾卿河扶起,大声道:“你们别怕,咱们一起走!”
一阵细细声响传来,断续如哨音一般。德顺转头一瞧,却是顾卿河双肩颤抖,在半死不活地嘶声发笑。
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,德顺一直压抑的愤怒突然在这笑声里爆发出来:这小子傻乎乎地被人骗钱、逃命的时候非要吃花酒、被那个什么姐姐下毒手也不知反抗,终于落得武功全废的下场。在此性命攸关之际成了累赘,他帮不上一点忙居然还有脸笑!
德颓怒道:“你笑什么?”
“果然……你还是不肯自己走……”
“我自然不能丢下你不管!现在怎么办?”
“走一步看一步……”
楼梯之上闷响连声,转眼已有许多兵士上了二楼,手执长刀弓箭,对准了三人。
多冈
楼板被众多兵士踏得“砰砰”作响,四周一片刀光乱闪。德顺扶着顾卿河后退一步,眼眼睛四面打量,却想不出什么脱身法子。一名士兵早已不耐,挥刀上前砍来。
眼见钢刀明晃晃斩下,德顺不敢硬碰,步子一错便闪了过去,左手扶着顾卿河,右手一翻,拍向士兵身侧。
士兵一刀未中,忽觉肋间火辣辣的一片热风,他忙回刀去挡,可刀身太长,还未收回便被德顺一掌拂过,腰肋之上如泼了滚油,他惨呼一声滚倒在地。旁边一名千总模样的人见状大怒,身子一晃扑了上来。他身形劲悍,拔刀出鞘动作流利,刀法熟练至极,‘定是经历过战场杀伐之人。
德顺见状不禁一阵发毛,却听顾卿河低声道:“右脚稳住,抬左脚。”
这是指点自己应敌招数么?眼见刀锋劈至,德顺不及多想,忙依言去傲。可顾卿河与姬兰两人的重量全都靠在他身上,他左脚一抬,立时站立不稳,身体向右栽了下去。
德顺心中一慌,只当定要摔倒被擒。眼前却一亮,千总的刀锋贴着头顶平平扫过,竟被他惊险万分地躲了开去。
千总这一刀使出全力,猝不及防劈了个空,立时踉跄向前,一只脚恰好撞上德顺抬起的左脚。德顺顺势一勾,借力恢复平衡站稳,耳边却听一声清晰的裂帛声响。
那千总身子前冲,一条腿却被德顺勾绊,立时劈了个叉,撕破了裤裆向地上跌去。他反应极快,察觉不妥便一个旱地拔葱跃起,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地,这才勉强站住。
这一下又快又滑稽,看上去竟像是他莫明奇妙地卖弄了一手功夫,所有人都是一怔。顾卿河忽地说了句什么,德顺没在意,转头问道:“啊?”脚下便觉一轻,在姬兰惊叫声中,地板碎裂成片,三人笔直掉了下去,重重摔在楼下,砸得烟尘四起,桌椅翻倒。
方才夏烟出手废掉顾卿河时已将地板击裂,再被一通乩踩,三人恰好掉了下来。德顺摔得头晕脑胀,却还知道拼命爬起,扛上顾卿河,拉着姬兰便向外跑。身后一阵乱响,士兵们纷纷下楼追了过来。
德顺撞开春安堂大门,冲到街上,心忽地向下一沉。巷口对着的大街一片寂静,路人已被清空,街道两端都有官兵把守。他们狼狈前行,却已无路可逃。
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淌下,德顺却无暇去擦。肩上的顾卿河早已半昏过去,二人鲜血一滴滴落入街市尘埃。一丝苍凉自他心头升起:也许今日要葬身于京师街上了。
若真死在此处,也算够本……德顺一边跑一边想着,我已为师父、师兄们报了仇,为江湖豪杰除掉了奸贼曹狗,没什么遗憾的。若说遗憾,倒是顾卿河这家伙……他被我用十文钱骗得只身犯险,身受重伤,又被什么夏烟姐姐打成废人,就这么死了,才是不值。还有姬兰姑娘,方才她不过是被抢入贝勒府做妾,尚能保命,而今她面对的却是死亡。
德顺看着她,抱歉地一笑:“若是我们没有救你就好了……”
姬兰抬头望着德顺,紧紧咬住下唇,片刻才道:“不。”她声音颤抖却坚决,“我宁可这样,也不愿意被他们捉去受尽侮辱……”
她眼中泪花轻颤,嘴角却勾起决绝笑意,面容如瓷,脆弱而精致。德顺心中一颤,呆呆瞧着她,只觉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娇靥。
身后嘈杂突然停息,转而被急速轻捷的“嚓嚓”声取代,足许多人的薄靴底飞快地摩擦地面。
德顺缓缓转身,看见官兵突然整肃队形,飞快在街道两侧分开,持刀而立。远远的街道尽头,有一匹黑马“笃笃”地踏着蹄子行来,马上的人腰背笔挺,身着黑色织锦琐纹绣蟒战袍,手里紧紧收着马缰。那黑马脾气甚是暴烈,似乎知道将有杀伐,发奋欲奔,却被缰绳勒得口沫直流。长衔之上一片死寂,只有那黑马躁动不安的鼻息呼哧之声清晰可闻。
长街悠远,一人一马身上凌厉的威压之气却直迫过来,德顺微微眯眼,知道遇上了强敌。
那人停驻片刻,忽地将马一纵,黑马长嘶一声甩开四蹄,踏得街石火星四溅,向德顺飞驰而来。转瞬之间人已逼近,右手空握,探向腰间长刀,显然是要一刀将他们斩于马下。
他来势太快,德顺一时无法腾挪闪避,只得向外躲去,不想那人早已算准,等的便是德顺这一下,微一提缰,高大黑马直撞过来。他手微微一动,便听极清冽的一声响,长刀出鞘,雪光如渔网撒开,向他们当头罩下。
此人出刀之法与方才那千总一比,正如猛虎之于蚍蜉。德顺两手都扶着人,全无招架之力,心中一凉,暗道完了。
可头顶忽响起“锵”的一声,那人的刀被一击荡开,奔马之势亦被拦阻,马匹惊怒交加,嘶鸣一声长身而起,前蹄在空中乱蹬。
德顺眼前一花,只见烟云般的身影飒然而立,一身浅云色衫裙与高大的黑人黑马对比,颜色斩截分明。
正是夏烟。
她长剑一振,冷声道:“你们快走!”话音未落,剑锋已闪电般斩向马腿。
德顺怔了怔。他本觉夏烟狠毒,对她全无好感,万方没想到她竟会回来出手帮忙。他还在犹豫,只见黑衣人一收马缰,那马竟后蹄踢踏,以人立之态后退数步,避开夏烟。黑衣人冷峻面容略现讶异,提缰喝问:“何人竟敢阻我?”他口音生硬,听在耳内似有千钧之力,阴沉沉直压下来。
夏烟却不回答,反嗤笑一声道:“怎么不敢阻你?景王府多冈纵有声名,却也不过是条走狗!”
她语声清脆,词句在口齿中迸发如珠,以此悦耳之音斥骂那人,更有一种如剑如枪的锐意。
景王府?
德顺大吃一惊,景亲王佳辉协助正蓝旗旗主阿尔津驻防京师,是清廷内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,怎么他的人竟也来捉拿自己?
多冈勃然大怒,长刀复起,卷起干热烟尘,一刀斩下几如雷霆,夏烟衣裙鬓发都被刀风吹得向后飞去。德顺不禁失声叫道:“当心!”
翻腾黄尘之中清风掠过。只听“叮叮叮”三声飞快连击,多冈的长刀蓦地失去准头,滑向一旁。德顺看得清清楚楚,夏烟自知无力硬碰,只以剑尖点刺刀背三次,动作轻疾如蝶落浮花,每一下只令长刀偏离寸许,最终破了刀势。夏烟身子一旋,裙裾飞扬,再次斩向他的马腿。
她出手既快又准,破敌方式与顾卿河极为相似,都是在对方出招之时看准力道破绽,以毫末之力拨开对方重击。而她身形娇小,即使手持长剑也难以伤及高高在上的敌手,便全力去攻马匹。多冈显是战将出身,对坐骑极为珍爱,竟被她几剑逼得无暇出手。
多冈口中厉声呼喝,黑马极为神骏,腰臀一振向半空跃起,从夏烟头顶掠过,跨越丈许,轻巧落地。
夏烟趁机又对德顺叫道:“快走!”
德顺这才回过神,一推姬兰,扛起顾卿河撒腿就跑。身后传来一阵暗器飞射之声,夹杂着兵士惊叫、马蹄声响。
前方出现一条小巷,德顺立刻钻了进去。最后回头瞧一眼夏烟,只见她又撒出一把什么暗器阻挡追兵,自己翩然飞上屋顶。多冈轻松挥刀磕飞数枚暗器,纵马追来。
头顶脚步声轻捷如风,正是夏烟飞快跳过屋脊瓦片。德顺抬头一瞧,见她蹲踞在一角飞檐之上,冷冷向他看来。
德顺一惊,不知她到底有何用意,却听她轻声道:“快逃吧!”说完身形一晃,向另一个方向掠去,隐入月色,再也没回头。
原来她只是回来助他们逃离官兵的。
既然能对弟弟下毒手,怎么还要帮他?
德顺心中纳闷,却一刻也不敢停留,与姬兰一起钻出小巷又进胡同,只挑最窄处逃命。街巷狭窄曲折,繁复如蛛网,堆着许多箩筐杂物。他们慌不择路地乱跑,忽地惊觉眼前开阔,竟已跑上了另一条大街。
街上仍是人流熙攘,叫卖之声不绝于耳,一片安生景象。德顺喘息着四面打量,不知该去何处,正自犹豫,却听天际传来“咚”的一声,苍凉雄浑,仿佛暮色都颤了几颤,正是鼓楼的鼓号,已到鸣典撞钟之时,要关城门,街上行人的步伐都快了几分。
这鼓声敲在德顺心头,令他忧急不已。若是自己一个人撒手便跑,也不是逃不了,可现在肩上扛着个道士,身边还领着个姑娘,简直是步履维艰。又听街道尽头有喧闹响起,显是多冈带着官兵包抄而来,伴着一通通催命般的鼓声,越发近了。
正焦急间,身后传来一阵辚辚声响,一辆马车在德顺身边停了下来。
这是一辆简陋的两乘马车,车篷上悬着补丁摞补丁的破布帘子,后面还堆着许多稻草。车夫腰背佝偻,留着一把花白胡须,一见便知是饱经风霜的农人。他将鞭子一甩,纳闷地看着姬兰道:“兰姑娘怎么在这里?”
姬兰又惊又喜,声音却带着哭腔:“九叔!让我们先上车再说!”
车夫见状不敢怠慢,忙掀开帘子让她上去。德顺见是熟人,便将顾卿河向车里一抛,自己也跳了上去。
后面的吵闹声越来越近,车夫向后瞧了—眼,已明白了几分,沉声道:“放心,咱们这就走!”说着甩开一声鞭响,马车飞快向前奔去。
车厢密闭,街市上的声音听来便觉蒙眬。狭窄车厢内三人紧紧挤在一处,呼吸在喉间窒住,德顺的身子全然呆滞,一是因为薄薄车壁外搜查的官兵,二是因为那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庞。
顾卿河发出一声微弱呻吟,醒了过来。
盲谷
马车虽颠簸,速度却极快,他们终于在城门关闭前顺利出城,向京郊而去。夜色渐深,道路两侧麦浪翻滚,映着月光如湖如海,风里都是新鲜的麦香。乡路宁静,只有马蹄踢踏与车轮滚动之声。
见脱离了危险,车夫掀起车帘,问姬兰道:“兰姑娘,这些旗人咱们可惹不起,到底怎么了?”
姬兰见了亲近之人,一直忍着的眼泪便流了下来,抽噎道:“九叔,原来表舅说要我去贝勒府帮佣,是骗人的!他是要卖了我呢!我……我……若是我爹娘还在世,我总不会这样被人欺负……”
德顺吃了一惊,方才只觉她的刚强令人敬服,想不到她的身世更是令人怜悯,心中一时柔软起来。
九叔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唉,你表舅定是赌钱又输了……”
姬兰沉默不语,只是暗自垂泪。
半晌,九叔转头看着德顺与顾卿河,问道:“这两位……”
姬兰擦了一把眼泪,笑道:“是他们两个救了我!要不是他,我就给抓进贝勒府里去了。他们的功夫可高了!”她明明是答九叔的话,却脉脉瞧着德顺,闪烁的泪眼中全是倾慕感激。德顺气也不敢喘,自觉就要溺毙在她一漾一漾的眼波里了。
“原来是救命恩人!”九叔转身对德顺拱手而谢,“兰姑娘虽命苦,却也是咱们石桥庄数一数二的好姑娘.多谢二位少侠!”
德顺咳嗽数声,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:“哪里哪里。”
他与顾卿河虽从贝勒府恶奴手中救了姬兰,却又落入了多冈所率旗兵的包围,几乎送命。若不是姬兰遇见九叔的马车,他们今日才更危险。其实,倒是姬兰救了他们二人才对。
九叔问道:“敢问二位少侠尊姓大名?”
德顺被他一声声少侠叫得轻飘飘的,忙自我介绍:“我叫高德顺,”又指指身边一动不动的家伙,“他叫顾卿河。我们……”
“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!”姬兰接口,仍是笑吟吟地瞧着德顺。德顺被她瞧得心跳如鼓,只好垂着眼睛。
“高少侠,那个武功高强的少女是怎么回事?”姬兰瞧了瞧静静躺着的顾卿河,疑惑地发问,“她为何要伤顾道长,又为何要救我们?若不是她,我们也逃不出来。”
德顺想了半天,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从傍晚到此时,不过是两三个时辰的时间,变故却接二连三,德顺几乎来不及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他们自知会被官府捉拿,可怎么出动的竟是八旗兵?还有夏烟—一德顺想起她便觉身上一冷——又是怎么回事?他叹了口气,皱眉看着半死不活的顾卿河,心里只是为他担忧。
却听顾卿河口中低叫,声音微弱,也不知是笑还是呻吟。
德顺忙俯身问道:“你怎样?”
顾卿河努力半晌,方积聚起一点力气,轻声道:“她是我姐姐……”
德顺一怔,这才明白他是在回答姬兰的问题。姬兰也甚是忧心,凑过来瞧着他的脸。
“我们是……盲谷中人……”
他们二人相识半年,除了顾卿河这个名字之外,德顺对他尚一无所知。这还是顾卿河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,德顺不禁瞪大了眼睛。
“盲谷?”姬兰疑惑地喃喃念着,显然并不理解江湖中的门派名头,德顺也是闻所未闻。
“是暗杀组织……”顾卿河喉中气息嘶哑,“成员之间见面不得相认,称之为‘盲’。若是见面相认……”他忽地咳嗽起来,嘴角流出血沫,“便是有成员被组织除掉之时,姐姐便是来除掉我的……”
德顺心中一紧,忙拭去他嘴角的血:“你先别说了!好好休息,等养好了伤再慢慢讲也不迟。”
顾卿河缓缓摇头,瞧着德顺:“我已是不行了……”
他话音缥缈,似乎每个字都要随着郊野中息息不绝的麦风而去。德顺怎么也想不到这古怪家伙竟会说出如此一句将死之言,在他心目中,顾卿河总是武功高超、无所不能的。德顺呆怔片刻,喉咙也哽咽起来。
“咱们两个既为挚友,临死前,总该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……”他面色惨白,“我便是盲谷中持天罚令的杀手,因任务失败,要被除掉……”
原来他如此情意深重,面上虽冷淡,心里却认为我是他的挚友!而这样的肺腑之言,想必他也是临死才会说的吧?德顺心如刀绞,一抹眼泪大声道:“谁说你失败了?你君子一诺,为江左老妇除去杀子凶手、为江湖群雄除去反骨奸贼、为天下百姓除去鹰犬狗官!你明明做得极为完美,哪里是失败?”
顾卿河闭目摇头,缓气半晌,才接着道:“我的任务不是这个……我是盲谷‘樵人十咏’之一,我们十人同聚京师,要杀景……”他说到最后,已是气若游丝,最后一个词德顺根本没听清。
“别说了!”德顺按住他胸口,想将自己真气传给他,手却抖得不听使唤,泪水落下,溅湿了顾卿河胸前衣襟。顾卿河长舒一口气,似乎再次失去了知觉。
身边忽然一空,却是姬兰钻出车厢,对九叔道:“瞧着那位道长不太好,快点赶车!”
九叔鞭子甩出一声爆响,两匹马立时疾行起来。不多时,便拐入一条狭窄村路,尽头一座老石桥,许多农舍黑黝黝地在夜里潜伏着。这里便是石桥庄了。
庄头是一片平整的打麦场,连着四周百里麦浪,仿佛是海上浮着的一片枯叶。打麦场边有一间简陋木楼,本是风干粮食、存放农具之用,此时便成了德顺二人的藏身处。
姬兰跑前跑后,将二人安顿下来。她忙得冒汗,月光映着微湿的肌肤,如丝一般。她既有无私相助的大勇,又有无微不至的温柔,德顺瞧着她,只觉她身上一阵阵地放光,正大仙容简直如观音菩萨一般。
姬兰离开片刻,不多时便拿回一些吃的。虽是些家常饭菜,却热热的,令人心暖。德顺接过碗,刚要开口道谢,却听顾卿河在身后轻咳一声,缓缓道:“我想……”
“什么?”德顺没听清,转头问他。
“想吃阳春面。”
德顺手一抖,饭碗差一点丢到地上。他怒目瞪着顾卿河,还没说话,便听姬兰道:“这个好说,既然道长想吃,那我去做!”
顾卿河仿佛没听见,自顾自道:“醉仙楼的那碗笋丝阳春面,真的很好吃……”
姬兰一怔:“道长是想吃醉仙楼的么……”
“别理他!”德顺把饭碗向顾卿河身边一摔。居然还敢提那五两银子一碗的面!人家姬兰姑娘一片盛情收留,又是吃又是住地忙着张罗,现在饭菜都端到面前,他居然好意思挑肥拣瘦?
“唉……”顾卿河长长叹了口气,“我伤成这样,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到。”
德顺想不到他竟会腆着脸以垂死相挟,怒道:“想吃就吃,胡扯什么?不就是想要我出去跑腿给你买回来么?”
顾卿河气息奄奄地微一点头。
姬兰阻拦道:“不成的。你们本就惊动了官府,现在回去,不是送上门吗?况且城门也关了,根本进不去。”
“你不懂……”顾卿河一边喘息一边对德顺招手。德顺不知他又有何古怪,不情不愿地走上前,凑到他身边。
他眼神闪烁,低声道:“找一条白布,在醉仙楼屋顶的角檐上挂起来……”
德顺一怔,先是不解,继而恍然大悟,立时双眸炯炯,用力点头。顾卿河猛地一阵牵心扯肺的咳嗽,仿佛整个人都会碎成几片。德顺拍拍他肩膀,安抚道:“放心!我这就去!”
姬兰见德顺竟答应了,慌道:“你……”
“这是他联系同门的手段!”德顺低声对姬兰解释。
姬兰茫然地睁着乌溜溜的眼睛,不解其意。德顺见她一副小女儿家天真娇怯模样,立时雄心高涨,更觉自己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。他沉声分析:“‘盲谷’强大神秘,现在他陷入困境,自然要寻求同门帮忙!他是“樵人十咏”之一,一人的功夫就已高深莫测,这一下再来九个,还怕什么官兵,怕什么多冈?”他说着转头对顾卿河一笑,“是不是?”
“你果真聪明……”顾卿河艰难点头,又是一阵咳嗽,“挂白布,是告诉他们我已失败,要他们马上下手……”
德顺来了精神,起身便要走。姬兰忙道:“你这样去,我可不放心。我……与你一起去!”
她话音一落,三人都有些发怔,德顺更是耳中“嗡嗡”直响:她竟不放心自己?她竟如此在意自己么?姬兰忽地红了脸,低声道:“天太晚,我已让九叔回家,不能再麻烦他赶车了。我赶车送你,总会快一些吧。”
德顺本想拒绝,顾卿河却道:“这样也好,快去快回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“只是要当心官兵。”
麦风
夜色已深,天上星河灿烂,冷森森地放着凉意,风也不再燥热,拂过脸上舒适无比。德顺与姬兰坐在车上,看着前方灰蒙蒙的夜路,大半天都没说一句话。
出了石桥庄,德顺才惊慌地意识到要与姬兰独处一段长路。方才有九叔和顾卿河在身边,他与姬兰说话还觉自然,而此时的寂静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。他本是瞧她一眼,都觉窒息的。
姬兰白皙的手握着粗糙缰绳,眉头微皱,似是满怀郁郁心思。德顺见状更不敢出声,无数要冲出口的话语都在喉咙里风干卡住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姬兰忽地转头,笑问德顺。
德顺张了张嘴,然后便红着脸去瞧路边麦田。姬兰见状了然一笑,问道:“高少侠,你从哪里来?”
“我……”德顺艰涩开口,脑中浮现出家乡倾天覆地的大风雪,心中不由一紧。他离乡千里,还真是怀念那凛冽雄浑的苦寒之地。
“我是塞外朝阳府人。”他低声道。
“你想家了!”姬兰鼻子一翘,露出顽皮笑意。
德顺诧异道:“你……怎知道?”
“你就如一张白纸一般,别人一瞧,就看穿你心思啦。”
姬兰声音里带着得意。德顺“嘿嘿”一笑,也不知这是夸赞还是奚落,可无论是什么,从她嘴里说出,总是好的。
“我也觉塞外很好。京师气候我可不喜欢。”
德顺惊喜道:“怎么,你也去过塞外?”
“是啊。”姬兰轻抖缰绳,“去年正月十五,我还在凌河过的滚冰节呢!”
滚冰节是塞外民俗,这一夜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去结冰的河面上滚去晦气,德顺闻言只觉亲切无比:“凌河离我家很近!还有慈恩寺、海楼观、望江台……都是很好玩的地方,你去过没有?”
“去过啊!”
二人越说越是投缘,争相说出自己所知的塞外风物。德顺本为顾卿河受伤之事烦闷于心,此时被姬兰笑语引导,一时也觉释怀。
说了半天,姬兰便总结道:“白山黑水,穷岭莽原,挽刀引弓纵马奔驰才叫快意,谁耐烦被关在京师这大笼子里,入夏酷热难耐,蝉声嘈杂,简直连……”
“连气也喘不过来!”德顺想也不想地接口。二人对视一眼,同时大笑。灵犀只通一瞬,却足以感心撼骨,德顺还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感觉,一时全身似被五色泡泡充满,轻飘飘的。
德顺有种朗朗朝气,欢喜起来更如朝阳般煦暖可亲。姬兰笑着,眼中光芒微闪,似是一惊。德顺也怔了怔,这才回过神,觉得她方才的话奇怪,不像出自一个乡村女儿家之口。他喃喃道:“挽刀引弓?”
姬兰见他神色迷惘,笑道:“我是说你啊!你是塞外豪侠,不就过的是这种日子么?”
德顺挠头笑道:“哪有……”
沉默突如其来,马车疾行,头顶星潮如海,乡路两侧亦是麦浪翻涌。一种沉沉的怅然突然升起,实心眼如德顺,还从未有过如此缠绵的情绪。他心中忽有个糊涂念头,若是今晚长夜无曙,道路绵绵不尽,就这样驾着马车,辚辚地走到永恒里去,该有多好。
姬兰也似遥遥有感,长叹了口气,气息悠悠散入星夜,让眼前的一切笼上一层微甜的绯色。德顺屏息不语,只怕自己稍微一动,便会打破这绝美时分。
夜风吹过,掀得德顺衣襟飘扬,姬兰缓缓伸过手来,抚平德顺膝上衣褶。她笑靥如酒,又体贴亲昵,德顺只觉她摸过的膝盖连血都不过了,一颗心在腔子里跳也不是,停也不是。
“那位道长说的‘盲谷’,到底是什么?”她笑问,眉眼间流光婉转。
德顺强按下心跳,不敢去看她的眼睛,乖乖答道:“我也不知,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事。我跟他走了一路,他也只不过告诉了我他的名字,至于他的身世么……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“那他知不知道你的事呢?”
“知道啊!我的身世很简单,几句就说完了,他都知道的。”
“这算什么朋友?”姬兰嗔道,“这样做朋友不公平!”
“朋友之间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,难道还要拿秤称一称不成?他那样古怪,却拼着重伤杀尽清廷走狗,为我报了大仇。若友情真能称量,也该是我欠他的才对。”
姬兰微微一怔,似乎没想到德顺竟会如此回答。她沉吟半晌,笑道:“他那个姐姐,你也是第一次见么?”
德顺“嗯”了一声:“以前从来没见过——她下手真是狠!”
那轻微而短促的骨裂之声仍旧时时在德顺耳边回响,仿佛是心上的一块刀疤,令他每每触及便觉痛悔不已。顾卿河为守盲谷门规而不能躲避,可自己竟也如此窝囊,眼睁睁看着夏烟重创于他!这个盲谷的门规,怎会狠毒如斯?德顺攥紧双拳,皱眉看着前方暗夜,蒙陇星光之下,京师城墙黑沉沉的影子已隐隐可见。
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变化了,仿佛是巨大城墙的暗影压碎了方才的轻松适意,姬兰望着那高耸城墙,渐渐挺直了脊背。
他们在偏僻处停下马车,抬头望着巍巍如山的城墙。方才来时,德顺只凭着一股血勇,要马上帮顾卿河找到同门,却并未想过如何进城。此时站在城下,看着黑沉沉的城墙,被星空一衬,竟有泰山将倾之势。雉堞排列如齿,马面箭楼下临宽阔的护城河,流水声哗然作响。墙上城砖砌得甚是光滑,可攀援处极少,别说是他,就是顾卿河那样的轻功高手,若找不到凸凹处借力,也根本无法翻越。
“这样高的城墙,你怎么进去?”姬兰问。
德顺怔了半天,一咬牙甩去外衣,又开始脱鞋。“我不懂轻功,只有笨法子,爬上去!”
姬兰一怔:“爬?城墙总有三丈高,失手摔了怎么办?况且城上有巡兵,万一被他们瞧见……不如还是等天亮开城门……”
“成不成总要试试。”德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,“早些发出信号,便早些脱离险境。那小子的伤可不能拖。”
姬兰便不再说什么,看着德顺腰身一展便跳下护城河,向对岸游过去。
德顺水性不错,很快便湿漉漉地爬上河岸,擦了一把脸上的水。京师城墙内为夯土,外面包着厚大城砖,缝隙勾抹极为细致,他看准扣手之处,用力抓紧,慢慢向上爬去。城墙壁立,德顺爬得极为艰难,刚爬了丈许,手一滑便重重摔了下来,几乎背过气去。
“还是算了!为了他,你连摔死也不怕么?”姬兰在身后幽幽问道。
德顺没有回答。他艰难起身,凝神运起赤炎掌真气,指力如火,抠住的砖缝里有尘沙簌簌而落。他咬牙一攀,再次贴上墙面,粗糙砖墙磨砺着皮肤,他呼吸深长,潜息运气,一步一步爬得极为扎实,离地面越来越远。
夜风吹过,送来麦香气息,德顺竟生出一种不真实之感。就在不久前,他还安然生活在塞北冰雪笼罩的小城,在师父、师兄们的照护下,怀着渺茫的驰侠之梦。而此时此刻,他却是一只攀爬京师城墙的壁虎,本已陷入危险,却还要向着危险的更深处潜行。
他在半空停住.稍微歇息流血麻木的手指。头顶有微弱人声传来,拖沓的脚步声更因城墙传导而极为清晰。德顺静静地等着巡逻士兵走过头顶,然后再次蓄力,向上爬去。
身后的姬兰再也没出声,德顺全神贯注,也无暇回头去看她。仿佛经过了极漫长的时日,他终于攀上城头,触到平坦城垛。他手臂发力猛地跃起,稳稳站在墙头上。
终于爬上来了!
德顺压抑着高声欢呼的欲望,看向夜色中的城市。面前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房舍,深远广阔,宫城暗金色的屋顶在星光下微光浅浅。这无数屋檐之下,就有他要去的那座醉仙楼。
他转过身去找姬兰,想与她分享喜悦。可从城墙上看下去,方才停着马车的地方空无一物,广阔田野上只浮着一片淡淡烟霭,仿佛是个迷惘的梦境。
德顺一急,第一个念头便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险,莫不是官兵来了?可转念一想,无论遇见什么,她总该张口呼救,自己与她只隔着护城河,也不是遥不可及,她怎会消失得无声无息?
他探身向外,眼光一寸寸扫过城下原野,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问道:“在找她么?”
德顺猛地回头,只见姬兰正沿着马道一步步走上城墙,身后押着她的正是多冈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身后却空无一物,他正站在城墙边沿。
多冈冷笑道:“当心,可别摔下去,变得与你朋友一样半死不活。”他说着便一抬长刀指住姬兰后心。姬兰眼中现出痛苦之色,却咬牙不语。
德顺见状心中一痛,怒火猛地在掌中燃起,可顾及姬兰,却不敢稍动。
多冈双目狭长,恨意流露,盯着德顺的神色似是要剜出他的心一般。德顺心中微微纳罕,就算自己是朝廷钦犯,也不至于遭到如此的仇恨,这军官眼中这股莫名的恨意是从何而来?
这疑惑只是一闪而过,马上就被愤怒与焦虑吞噬。德顺紧紧盯着多冈手中长刀,生怕他手上加力,让姬兰受到伤害。姬兰被捉,自己无法挂出求援的白布条,而顾卿河却身受重伤,还在那打麦场里痴痴等待……德顺心中如煎如沸,一时不知该做什么。
多冈黝黑的脸上现出冷酷笑意,左手轻轻一弹刀锋。那刀制式普通,不过是三尺二寸的军中长刀,但一弹之下嗡鸣如龙,锋刃颤起一团暗蓝光晕,显是经过特别锻造。
刀尖正抵着姬兰后背,随着弹响,姬兰再也忍不住,痛呼出声。德顺虽看不见她背后到底伤势如何,但这一声呼喊已令他无法忍受。他大声叫道:“住手!”
“你的同伴在何处?”多冈的目光毒蝎一般紧紧咬住德顺。
德顺攥紧双拳,半晌,他低声道:“我带你们去……”
郡主
夜色沉沉,只有寥寥的梆子声在森严城墙内回荡。
他们出了城门,再次走上那条乡路。一小队官兵跟在身后十余步外,多冈却长刀入鞘,全无防御地走在德顺身边。这举动是对德顺无声的羞辱,明白显示德顺已被他牢牢掌握,一入他手,再无机会反抗或逃走。
多冈恨极了这个塞外无名小子。
不过是条漏网小虾,哪里值得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抛却身份、大费周章地伪装成民女与他们周旋?方才他一路监视马车,车上德顺与姬兰言笑的一幕幕更令他怒火万丈。若不是姬兰有令,他早一刀将德顺斩毙于城下。
不过姬兰的伪装确实有所斩获,得知了“樵人十咏”前来刺杀景亲王之事。事关危急,他已调兵回护王府,姬兰更令那几名南方来的高手前去保护。天罚令的秘密亦被逐一揭开,除了道士打扮的顾卿河之外,夏烟、樵夫十咏、盲谷等线索已越来越集中,相信不久便可抽丝剥茧,彻底掀开这个神秘组织的面纱!
多冈冷冷瞥了德顺一眼,只见他双拳紧握.面容郁怒,偶尔一瞥姬兰,脸上便尽是忧心之色。他显然已为郡主倾倒——以郡主之姿,这是理所当然——可惜他并不配。多冈低头哂笑,心中极尽蔑视。
就在这一分神之际,面前热风乍起,德顺已欺身上前,右臂平伸格住多冈胸口,左掌自胁下刺出,掌缘如锋淬火,激电般切过多冈右手。夜风中但闻“喀”的一声骨裂之响,多冈面容大变,仓促间沉肩撞向德顺。
德顺心中憋了半天怒气,这一招“朱蜡照水”蓄势已久,目的就是要伤了多冈持刀之手。他见多冈反击极快,喝道:“来得好!”内力一催,掌心火焰之声“呼呼”作响,凛威大振,手掌角度一转,抵住多冈肩头。
德顺掌心内息太过灼热,多冈一触下竟先有冰冷错觉,然后才是烧灼之痛。他怒吼一声抬脚飞踢,德顺转身避过,又是一掌挟着热辣劲风挥下。
德顺天资原不出色,只凭着师父严授与自己苦练,才在短短几年内达到赤炎掌第二重“烛灼火”的境地,’虽在九火盟弟子中进境最快,但一入江湖才知天地之阔,自己这手功夫根本不算入流。倒是他来京师路上的几个月里,顾卿河曾有意无意对他指点一二。以顾卿河旁观之眼瞧来,德顺对赤炎掌的许多模糊不解之处竟被他一点即开,德顺潜心琢磨,已有不小进境,懵懂之际,似已触到第三重“烈焰火”边缘。
这几下本是出其不意,一击即中,伤了多冈右手。德顺信心大增,直逼多冈身侧。走在后面的官兵一见不对,忙冲了上来,多冈也终于回过神,拧身避开德顺掌风,一拳也是破风直捣过来。德顺看准时机,一把扳住多冈腕子,反手拉住姬兰,沉声道:“你快走!” ‘他眼中满是少年的决绝意气,更有澜火微闪,温柔如萤。虽只一瞥,却如日光投入净水,姬兰立时读透他清浅心底,只觉脚下一轻,身子蓦地腾空而起,正是德顺借多冈一拳之力,顺势将姬兰向数丈外的麦田远远甩了出去。
头顶群星闪动,身下麦浪翻滚,这失重的一瞬漫长如夜,照彻这夜的竟是那电光石火的一瞥。姬兰微叹一声,任身体沉入厚重的麦芒之海,她突然有种酸涩的怯意,也许自己就该藏身于无垠麦海之底,别再去面对那单纯如纸的少年。他心思简单得不经一读,自己却要在不久后将其撕破。
她伏身于麦垄之下,眼前皆是黄绿的整齐麦根,那颜色像极了自己穿过的第—件柳芳绿缂丝满地花袍子,袍子上繁复地绣着兰花和蝴蝶,压在身上沉甸甸的,却又有着水样凉滑。那时她还不适应这华丽衣衫,身子绷紧,站得笔挺,听见阿玛抚掌大笑:“瞧我们的小郡主原来也是这么美丽!”
乱哄哄的厅内有人接口笑道:“哪里像是捡来的格格,倒真像是王爷嫡亲的女儿!”
笑声在十年前的夜色里轰然响起,久久不散,弥散至今时今地。姬兰咬牙忍住眼泪,恨不能捂住耳朵,不再去听那夹杂着讥讽、猎奇、谀谄、刻毒的哄笑。
他们瞧不起她,一开始她便知道。
所以她定要做到最好,让他们明白阿玛对她的宠溺不是毫无缘由。
她深深吸气,抬起了头。
“高少侠!”她哑声叫着。看见德顺与多冈激斗的身影,她声音里浮现出一丝迟疑,但她马上咽下这微现的恻隐,再次开口,“高少侠!我……”
德顺正全力对付多冈,一心不让他使刀。以多冈的刀法,只要刀锋出鞘,别说是德顺,就是已被抛出好远的姬兰也未必有逃生之机。他双掌狂击,热风飞卷,一套赤炎掌使得如火如荼,趁多冈右手已伤,紧紧缠住他近身,数次将他已拔出一半的长刀硬塞回去。这时忽听姬兰叫他,略一分神,便被多冈窥得破绽,将他一脚踢开,腾出空来左手反手拔刀出鞘。
“你大概还不知,我两手皆可使刀!”
刀一入手,多冈便如战魂归体,狂吼一声,幽暗刀锋映着耀目星光,向德顺呼啸而来。德顺耳边全是姬兰凄婉叫声,正自担心,心慌之际惊见长刀已至。多冈左手使刀果然精纯如右手,刀势沉猛迅疾,杀气随刀锋四溢而开,德顺只觉全身发冷,寒毛倒竖。
躲闪已根本不及。
德顺惶然转头,眼光向身后一扫。这一眼扫过姬兰,也扫向黑沉沉的远方——麦浪尽头的石桥村。顾卿河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,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。
这是德顺此刻的全部牵挂,却只能用这最后一眼来抚摸。
长刀斩落!
就在这一刻,姬兰突然尖声叫道:“不要!”
德顺最后的眼神,多冈全都看在眼里,那掠过姬兰的眷恋一眼在他看来简直是僭越、亵渎至极!他怒意勃发,一刀裹满嫉恨呼啸而下,不想姬兰突然开口制止,他下意识收刀,可那一刀已如野马脱缰,再难收手。
但郡主之言怎能不听?多冈嘶声大吼,瞬间调起全身筋脉中流转的内息,百闸同开,狂潮奔涌,飞踯奔逐灌入左臂,而这搏命般的~鼓作气竟不为全力毙敌,只是为了遵从她说的那两字——“不要”!
刀势被硬生生扭转。刀锋一错而开,擦过德顺后背,凛冽刀意摧破短衣,在他赤裸的脊梁上带起一大片可怖的青紫淤痕。德顺踉跄着前扑半跪于地,听见身后闷哼一声,却是多冈喷出一口血来。
他竟不惜反噬自身,以全部内力运开这一刀!
他为何要这样做?
德顺惊痛交加,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什么,转头向姬兰看去,只见她慢慢站起身,展颜一笑。“灼若芙蕖出渌波”是洛神出水的真容,可她脱去苦命农家女子的伪装,麦海分波而来,现出的却是德顺无法接受的本相。
胸中似有什么被抽走了,心空落落地一沉,坠入茫茫幽冥。德顺定定地看着姬兰,目光如火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
原来她……都是骗人的!
姬兰扬着脸瞧也不瞧德顺,径自走上前,劈手给了多冈一个耳光。多冈内伤极重,却毫不躲闪,任凭她一掌将自己打倒,脸上立时红肿。
“我没下令,你竟敢杀他!”她厉声斥道,“他若死了,拿什么让盲谷的那个道士开口?”
众官兵一见郡主盛怒,立时齐齐跪下,空旷野地上只有姬兰一人挺身而立,夜风掀得她衣裾飞扬。她眼光冷冷瞟过众人:“去石桥村。”
官兵们忙站起身,有人上前来架德顺。德顺却猛地甩开他们,怒道:“想去石桥村?我还在此!”他一腿前踏,使出杀招“火起龙阙”扑击之势,双掌炽热滚烫,呼吸都要喷出火来。
姬兰仍不瞧他,垂首笑道:“就凭你?”
话音未落人已迎上,右拳握起在德顺眼前一晃。德顺只觉眼前爆开一片璀璨光点,仿佛万里长空的星河都坠落眼前。一惊之下他仰头避过,才见到那是一把银针扣在姬兰手中,险险从他鼻尖上掠过。德顺连忙变招,腰身一拧闪向左侧,左手去攻她后心,不想一掌还未使出,眼前又是一亮,姬兰玉腕一翻,那簇银针又戳上他的鼻梁。她动作极快,德顺脚下疾退,可那几根针仿佛已经缠上了他的鼻子,一寸也没有挪开。
她一直将德顺逼至路边,退入麦田之中,这才闪身后撤,在挺直银针上拨起一声清冷之音:“我这灵羽针可是有毒的,你还是乖乖听话吧。”
数招之下,德顺已知自己非她对手。他气结半晌,才憋出话来:“你既是这样的高手,又已伪装得到我的信任,对你全无防备,为何不那时便杀了我?”
“我要的是天罚令的秘密,至于你,是生是死谁会在乎?”
她着意将“你”字拉长,将话中的蔑视放大至极限,虽并未看他,却也知他变了脸色。手中一把银针尖簇冰冷,颤颇抵着掌心,仿佛她缭乱的心绪。
她停了一停,带众人向石桥村而去。
骗术
与他们离开时一样,顾卿河还是躺在打麦场边的木台之上,有气无力地靠着一堆干草。听见众人走近,他微微睁眼看着他们,笑了一笑。
德顺面目狼狈,衣履不全,被官军押着,姬兰与多冈却并肩而行。这一幕对顾卿河来说本该吃惊,可他眼中却只有云逝月出般的明晰笑意。
德顺怒火盈胸不得纾解,此时见到他的笑容,突然心中一凉,似有冰雪浇顶而下,“嘶”的一声烟熄火冷,只余寂然平静。他们二人同行数月,辗转千里,曾遇夺命之险,亦曾有琐屑之争,此时一同再入绝境,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。
不过是联袂赴死,又有什么可怕?认清最坏底线,便再无摧心之忧。只是临死之前,德顺脸色一沉,缓缓打量身边的官军众人,心道不知能赚几条性命同去!
姬兰见顾卿河神色宁静,微微诧异,问道:“原来你是知道的?”
顾卿河点头:“我已等不及了。”
二人话中都是意味深长,德顺这才回过神,原来顾卿河早已察觉不妥。可是,他为何不早些戳穿姬兰的诡计?正自猜疑,却见顾卿河眼巴巴瞧向自己,问道:“面呢?”
德顺一时哑了,张嘴半晌,忽地怒道:“还要吃面!你是傻子么?都死到临头了,他们是来抓咱们的你知道不知道?”
“知道……”顾卿河倦倦垂眼,“我怎会不知?我一见她就觉不对劲,正要在堂子里想办法试探,却不想遇上了姐姐……”他摇头叹息,“然后我在马车上醒来,听见杨九一声鞭响,就知道进了清廷罗网了。”
众人一惊,想不到他心念竟如此之快。德顺又哑了片刻,道:“什么?什么杨九?你又怎会知道……”
“‘揄扬九重’杨九那样的高手,作伪可远不如姬兰姑娘,他的杀气太难掩饰,连我都怕。”
“揄扬九重”四字一出,德顺便觉惊骇,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!
从前在塞外之时,他曾问过师父:“是不是武功越高,杀人越容易?”
师父摇头道:“功夫是否为杀人之技,全在本人心念。武功高手专于武功,杀人高手却专于杀人。武功与杀人之术本是并行不悖,可若两者皆精,譬如剑之两锋交汇成尖,便是绝顶的杀人高手。当今江湖之中,堪称杀人高手的仅有三人……”
惊骇之下,德顺不知不觉将师父的话念了出来:“天汉星渚韩宿、揄扬九重杨九、黑云压城乌铁关!”
原来赶车的九叔便是“揄扬九重”杨九!
“盲谷中人果然好眼力。”计策被揭穿,姬兰毫不尴尬,反而笑吟吟地夸赞,“不错,这三人现都已入我毂中,为我做事!”
“哦?他们现在何处?”
姬兰笑道:“自然在他们该在之处,等着他们要等之人。”
顾卿河缓缓抬头:“是不是在景王府等着‘樵人十咏’?”
他的神色再次现出那种古怪的认真无辜,就如数月前塞外那个血腥的风雪之日一般。德顺一凛,似有什么在心底缓缓探头,如春草初生,根须悸动,还未顶破地面,却有翻天覆地之力即将萌发!
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?
姬兰甚是得意,嘴角一抿刚要回答,却也忽然意识到了顾卿河眼中的揶揄。她面色—变,厉声喝道:“你!”
顾卿河眨眨眼:“不错。”
二人一时静默,打麦场中再无任何声音,只有夜风掠过,卷起麦浪逐波。
德顺虽憨直,此时却也慢慢想通,似乎……顾卿河又把他们骗了。
若他一上马车便认出陷阱,那他说的话就一定是鬼扯。盲谷……不就是芒谷?也就是麦子,这家伙一眼瞧见路边麦田,想必就编了这个名字。而“樵人十咏”,也许是出城时看见卖柴的,为显声威凑成十个,好令姬兰调杨九这头猛虎离山而去……
德顺慢慢咧开嘴,放声大笑:“原来……原来你都是骗人的,什么盲谷、‘樵人十咏’都是你编的!哈哈哈哈……”他忽又想起什么,转笑为怒,“既然没有‘樵人十咏’,为何还要让我进城?害得我爬城墙?”
“要你进城是为了买阳春面,你忘了?”
他竟还敢提那碗面!德顺简直无语。却听姬兰冷冷道:“他算准了我们不能任你挂布条为号,定会拦阻。他让你进城,是为迫我们现身——真是好骗术!”
顾卿河自谦道:“我的骗术其实远逊于姬兰姑娘。如此成功都是因为你……”他笑望德顺,“你那时哭得撕肝裂肺,不由得她不信。”
德顺一怔,脸一直红到脖子。
姬兰咬紧牙关。她万万没想到顾卿河竟如此狡猾,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,更以寥寥几语使自己中计,不但调走身边高手和重兵,还不得不现出真身。她心念电转,眼光四面打量——既然他能设计骗人,只怕也能在这块打麦场上动什么手脚。她抬手一拍,便见打麦场周围草丛之中站起数名官兵,这是她早安排于此的。
见她探寻目光望来,便有守兵禀报道:“我等一直守候于此,他并无异动!”
姬兰略放下心,当下冷笑道:“好个顾卿河!你虽能骗我一时,却逃不出我的天罗地网!你们两个在朝阳府触了我阿玛的霉头,还以为能逍遥法外?”
“既有天罗地网,你为何还要乔装打扮接近我们?”德顺听她说起“阿玛”,已知她是满人,心中一阵酸涩,话里也带上从未有过的刻薄,“想不到你那么会演戏,若不是八旗宗女,去坊子胡同想必也能出人头地。”
顾卿河还从未听过德顺竟有如此锋利的口吻,怔了怔,猛地咳嗽起来,也不知他是笑还是喘,几乎背过气去。
姬兰一怔,涨红了脸,反手向德顺脸上抽来。德顺忙向后躲,却不及她手快,“啪”的一声,火辣辣一掌正挨在脖子上。
二人怒目而视,德顺瞧见她眼中似有泪花一闪,可这闪烁也像是幻觉,姬兰忽地一扬脸,转怒为笑道:“只要我捉住了你们这些反贼,不让你们祸乱天下,便是演戏又如何?就算是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天罚令杀手,不也被我缚住了手脚?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说出你门中秘密。”
她眼光流转,又露出在马车上套取德顺信任时的柔婉神色:“你二人也算少年豪侠,我倒可以在阿玛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,留你们为朝廷效力。战乱渐息,天下平靖,我们的江山已越坐越稳,我劝你们……”
“住口!”德顺听她说得离谱,愤声大喝,激怒之下面容扭曲,声音满是鄙夷。姬兰惊怒地瞪着德顺,心里蓦地一闪,这才回过神:自己与他原是各处世界两端、划天为壑之人。
她微一恍神,竟有一股委屈浮上心头——怎会是这样?
却听多冈在她身后低声叫道:“郡主!”
他的声音似劝诫也似警醒,姬兰一挑眉,已恢复镇定,厉声道:“我瞧你们死到临头还能硬气多久!”
“死到临头的还不知是谁呢。”顾卿河笑意渐收,冷冷向姬兰看来。他虽重伤垂死,可这一眼中的杀机却如箭激射。
多冈见状不由一惊,闪身挡在姬兰身前。
姬兰愤怒不已,一把推开多冈,喝道:“就凭你们两个也敢与我叫板?”
“敢!”顾卿河话音低弱,语气中却现出悍勇。
德顺闻言全身一震,双眸炯炯瞧向顾卿河,对上他眸中的悠然笑意:“你信不信我?”
你信不信我?
德顺一时恍然,竟不知如何应答。自己原本是全心全意信任这个世界的,这世界却多报以欺诈。曾深信不疑的大师兄恶毒设计,毁了自己拥有的一切;身边少女的关爱体贴,竞也皆是虚假。可自己的信任便再也无从交付了么?这世界上,总还有那么一个人,是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的吧?
虽然他来历不明、身世神秘、性情古怪、言行莫测,自己对他一无所知。以上任何一条,都不是值得信任的理由,但德顺心潮一起:我信他!
我信同仇敌忾,信袍泽之谊,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,信绝境联手迸发的悍勇,还信目光交错之时激发的默契!岂日无衣,与子同袍!
“我!信!”德顺慨然应答,二字勃发如鼓点,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!
“好。”顾卿河点头,抬手向众人一指,“现在,你我—起,击败他们!”
姬兰哂笑:“你这莫不是死前的胡话?你一个废人,他的功夫又只算个半吊子,有何能耐对付我们?”
顾卿河却不理她,只对德顺道:“你可记得春安堂里那名千总?”
德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在春安堂内,顾卿河以话语指点德顺对敌,一招便将那千总击退。
“你我两人那样联手,便可以天下无敌!”
这话说得未免太过托大,众人都是一怔。
姬兰冷哼一声:“果然已在说胡话了!”
顾卿河神色自若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杨九既已被我支走,便再无可惧。咱们与他们之间实力差别太过悬殊,为表公平,先让他们三招。”
让三招?
德顺瞪着他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虽说是两人联手御敌,但出手的只是我。我的一套赤炎掌使得平平,打出花来也无法抵御姬兰一人,更何况还有多冈及一群官兵?
他略一疑虑,却见顾卿河清澈眼中爆出星芒。二人对视一眼,如燧石相击,心中立时燃起战火,深沉杀意弥漫而出。只因全心信任,一切顾虑都可抛诸脑后,德顺再无挂碍,一瞬间反升起渴战之心。
“好,我就先让他们三招!”
相思
这二人已经疯了。
看着瘫倒半死的顾卿河和面目狼狈的高德顺,姬兰怒冲冲一翻手腕,将灵羽针夹在指间。她生平最恨被人瞧不起,此时两个无名小子竟也敢声言相让,他们当她是什么?
“你让不了三招。三招之内,我必将你拿下!”她一声娇喝,跃向德顺,挥手向他扎去。多冈见郡主出手,忙抽刀随上,攻向德顺身侧。
姬兰身法灵动,多冈刀势凛冽,二人夹击之下,德顺几无逃生之机,连连后退亦不能避,只得就地一滚,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。
顾卿河道:“第一招。”
姬兰嗤笑:“满地乱滚也算让一招?”足下一蹬,身子悠然升起,灵羽针璀璨一闪,凌空击下。
德顺一滚之后还未站稳,便觉银光迫近,耳边又闻风声呼啸,多冈刀锋挟开山之威斜斩他肩背。这一招是万万躲不过了。姬兰身形飘忽难以对付,相对而言,还是有伤的多冈可胃死与之一拼。德顺一招“蜡垂兰烬”左掌后击,一把托住多冈手肘,屈膝蹲身闪过这一刀,顺势将他向前推去,扰了姬兰的一击。
德顺旋身后撤,喘息不已,后心已全是冷汗。多冈一刀劲力极沉,饶是他负了内伤,托他手臂也已耗尽德顺全身之力,但这一招还是成功让过!
“第二招。”顾卿河又道,抬眼看着德顺,“再让一招,我们便可联手。”
绝地之中,唯有这悬于眼前的希望能令德顺鼓起勇气。他喝道:“好!”衣襟一甩,身形微侧,比出“秉烛夜游”的起势,这却是赤炎掌中少有的游走闪避招数。多冈怒意勃发,刀光放出一团冷冽幽蓝,向德顺笼罩而下。德顺蹑足而闪,迎头遇见姬兰银光点点的双拳,他全身已经被封得毫无退路,唯有提掌前推,咬牙迎了上去!
他明知灵羽针有毒,却还拼死而上?
电光石火之间,惊诧在姬兰脸上一闪而过。这转瞬即逝的犹豫立即被德顺窥破,他忽变掌,指尖向姬兰手背一戳。辣痛爆起,随之而来的却是姬兰狂潮般的羞恼。
他是故意迎上来的。他赌的就是自己不会对他下死手!
他以为他是谁?
难道自己真不会对他下死手?
姬兰眼眸一冷,心中似有冰霜层层覆盖上来。她手指一捻,两根银针激射而出,直奔德顺双眼。德顺忙催内力,一掌“芙蓉红泪”拂过,热风拍落银针,可身后却蓦地一痛,正是多冈长刀掠过后背,立时热血飞溅。
德顺负痛闷哼,缩身踞地,冷汗滴落。却见顾卿河一挺身,飞快说出一大套话来:“辽东燕塞刀沉稳厚重,套路不多,却颇实用。多冈使来杀气极重,想是经沙场磨砺,竟将这平常刀法再上层楼,不过,不足为惧!”他转向姬兰,“倒是你的身手费了我不少脑筋。”
众人一时怔住,都呆呆看着他。
原来他要德顺让招,是要在三招内看出对方的套路根底!
天下门派招数何止千万,他怎会有三招内便识出门派招数的能耐?他究竟是何人?他已如此厉害,而他身后的组织又会深邃何如?
姬兰更是吃惊。她瞪着顾卿河,惊惧地听到她决不愿被提起的三个字从 他口中说出:“琤瑽韵!”
“八旗宗室女子,会的竟是一手齐鲁之地南官戏班子里的功夫,其中缘 由真是耐人寻味。”
姬兰面色—变,低喝:“住口!”
“琤瑽韵的功夫果然飘忽难定,一定要让德顺扛了一刀,才换来这价值高昂的三字。”他笑容微露苦涩,又一挑眉,露出昂扬之色,“但我知道了你们的根底,便必胜!汉宫传烛!”
德顺一惊,立时明白是在说给自己,当下想也不想,一招“汉宫传烛”使出,炽烈掌风扫开姬兰手臂,返身挡在二人之间。多冈长刀尾随而至,只听顾卿河道:“星陈帝子!”
这却是赤炎掌第一重“星灸火”的招数,习武之人都是一心求索高深,对敌时更是招数越高妙越好。可顾卿河却叫出这威力尚小的一招,德顺虽纳闷,也照使不误。
他内息微敛,左手护住胸腹要害,右手平平外伸,恰好拍上多冈的刀身。炽热手心触及冰冷金属,竟天衣无缝地制住刀势,二人都觉意外。
顾卿河又连声叫道:“冷烛无烟、朱蜡照水、手扪星辰、芙蓉红泪!”他挣扎着坐起凝神识别招数,额上已沁出汗来。
他一开口,便招招可认,简直如开了慧眼一般。德顺信心大涨,浑然忘了背上伤口,招数使得如旋风一般。而内息在第一重星灸火与第二重烛灼火之间吞吐切换,也令他且惊且喜,原来赤炎掌竟是可以这样使的!
可这初始的惊喜也渐渐平息,姬兰二人疾风骤雨般攻过来,德顺勉力周旋,终于明白顾卿河使招再精妙,但自己功力有限,仅能抵御,还是难以击败他们二人。认清这一点,他却不慌张,只是全然相信顾卿河,知道他定有办法。
“西窗剪烛!”顾卿河声音微颤。
德顺依言出左掌,恰好避过姬兰满把银针,一掌拍在多冈肋间,将他击退。恰在此时,顾卿河忽又提高声音:“右腿斜踢,弹腿!”
德顺一怔:这是什么?赤炎掌哪有这两个腿上招数?这斜踢,又踢向哪个角度?但他无暇细想,心一横,向右侧胡乱踢去。
此时多冈退至一旁,姬兰却在德顺前方,这两脚凌空踢出,毫无目的,一时看去古怪至极。姬兰正自喘息,见德顺这样一踢,恰在自己面前空门大开。这转瞬即逝的良机诱惑太大,姬兰迎身而上,银色激电破开黑夜,直向德顺刺去!
多冈瞬间识破这是诡计,大声叫道:“不要!”
几乎就在同时,顾卿河厉声道:“焰起云萝!”
这是赤炎手七式之中的杀招!德顺踢出的右腿已来不及收回,仓促之间左脚一拧,旋身而下,竟头朝下倒劈出这一掌,激动之下内力一催,竟也真的使出了第三重烈焰火之威!
火焰猎猎爆响,向外燎去,眼见便要击中姬兰。多冈目中凶光怒涨,持刀回撩去接这一掌,却听一声尖利刺耳的嗡鸣,正是德顺掌风沿他刀背摩擦而下,重重击在他腹部。多冈口中鲜血狂喷,长刀脱手。
多冈倒在地上,德顺与姬兰对视一眼,都怔住了。
德顺不敢相信自己竟突破了第三重烈焰火,并能将多冈击倒;而姬兰却满心满肺的愤懑:原来他竟真能处心积虑,要一掌击死你!
她面色骤变,双腕一扭,满把灵羽针就要向他放出。一直围在周围的十余名官兵也不待命令,立时冲了上来。
德顺见状不待顾卿河指点,飞身上前,以“冷烛无烟”锁住她手腕,还未抓紧,却见顾卿河长出一口气,向后倒了下去,胸口虽还起伏,却似只在换气了。他太过虚弱,方才一路指点更是心力交瘁,德顺见他如此,一时惶急不已。
姬兰冷笑道:“没了他,你能制住我?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,瞧你还有什么能耐!”
二人身边已被官兵团团围住,十数把长刀顶在德顺背后。他咬牙不语,手上却暗自加力,牢牢锁住姬兰双手,决心死也不放。他面容本是爽朗热情,此时却脸色铁青,目光中再无一丝温柔。这绝情神色令姬兰恨意陡起,手指一弹,灵羽针飞射而出。
德顺偏头避开,便觉手上一松。姬兰已冲向顾卿河,指缝内挟起银光如水,俯身向他扎了下去。
顾卿河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姬兰心一沉,差点惊呼出声:莫不是又中计了?手却一刻不停,一把银针蓦地戳入他胸口。恰在同时,亦觉口中一涩,似有异物飞入。
德顺猛扑上来,顾卿河与姬兰却同时道:“你中毒了!”然后二人都不再动。死一般的寂静蔓延而上,仿佛将一切鲜活的声音都干裂成片。
顾卿河脸上泛出奇异颜色,如天青瓷釉般通透冰冷。那是灵羽针上淬的剧毒“碧云天”,中者再无生还之理。而姬兰却面色惨白,颤抖的手抚在雪颈之上。她想要吐出顾卿河弹入自己口中的异物,可每次干呕却只令那东西向下滑得更深。咽喉之内刺痒微弱,温柔得如黏着一丝绒毛,却明白地昭示着它的存在。
“我一直等的便是你来攻我的这一刻。这样,我才能过给你‘相思’之毒。”顾卿河轻声道,“关于我的组织,唯一真实的,便是这‘相思’。这毒缭绕如丝,它如相思一般,除了那一点点永存于心的刺痒,其他一无所有,但这一点刺痒已足以要你的命。”
姬兰抑制着颤抖,抬起泪眼瞧着他们。
“琤瑽韵行事向来偏激,想必你的‘碧云天’并无解药。我的‘相思’却有。”顾卿河仍是淡淡地道,“我已是没救了,只想用这解药换德顺一条命。你放我们走,三日之后,自会有‘相思’的解药送到你手里。”
姬兰咬牙一笑:“我如何信你?”
“你可以不信,不过是大家一同陪我死。”他微微闭上了眼睛。
片刻之后,打麦场上一片寂静。
德顺靠在顾卿河身边,因背伤而吸着冷气。他的泪已干了,心底是一片荒凉。原来这世上的好东西他一样也留不住,他本该就是孤零零一个,一直孤寂至死的……他举起双掌仔细瞧着,就算突破了赤炎掌第三重又如何?就算突破了第五重又如何?
若是这样孤独一辈子,天下第一也不过都是个笑话。
“她还在那里么?”顾卿河闭着眼睛,轻声开口。
“他们都走了。姬兰……也走了。”德顺暗自苦笑,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从未存在过,就像自己身边慢慢死去的顾卿河一样,原来一切不过是幻影和虚妄。
“不,我是说……我姐姐……”
德顺一怔,还以为他是中毒出现了幻觉,可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他转头四顾。麦海茫茫,在星光下如潮起伏,在远远的麦浪之中,果然有个模糊白影伫立不动。似乎察觉到了德顺的注视,她飞快移动,转瞬便消逝而去,仿佛融入了天际星河。
“她?”德顺甚是疑惑,“她刚刚也走了。”
顾卿河似乎松了口气,道:“那就好。”
“她为何会在这里?而且她既是你姐姐,为何不出手救咱们?”
“她不会救‘咱们’。她拼着冒犯门规,只能保我不死。”顾卿河望着天际,眼中全是星河倒影,“你若败了,她才会出手救我。”他转头看着德顺,微微一笑,“也就是说,方才你搏命拼杀,其实是为你自己。”
德顺一惊,不解其中的缘故,只听他接着道:“可我却也不能让你死。”
他话音淡淡,德顺立时明白过来,心中一暖。
天罚令门规严酷,顾卿河与自己交往过密已引来杀身之祸,夏烟自然不会再出手救自己。而顾卿河却明知有夏烟在场,也要与自己联手拼死一搏,不肯放弃自己召唤强援,亦不惜身中剧毒。
德顺一时哽住,情义若太过深重,反无话可说。
“背我起来,咱们走。”他说得毫不客气,可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却令德顺又惊又喜。德顺瞪眼看着他,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喜悦。
“走?难道你好了?”德顺忽地欢声大叫,一把提起他,“你还是在骗人,是不是?你根本没有被废掉武功,也没有中毒,是不是!你都是在骗人!”他用力乱晃,顾卿河想说什么,可张了张嘴,却只是喷出一口血。
德顺吃惊放手,手足无措。
“你这傻子……”他奄奄一息,“若不赶快上路找大夫,我定会死在你手里,这次我可不会骗人……”
尾怕
云荫堂内蝉声噪杂。
郡主坐在紫檀三屏背大椅上,神色苍白。
对面的中年女子收起脉枕,皱眉道:“郡主脉息正常、呼吸平和,眼白、舌苔无征可查,脏腑亦无中毒迹象。”
“都说‘草木枯’木清秋精研天下百毒,你怎会瞧不出郡主身中何毒?”多冈语音嘶哑。他内伤极重,回府后却还是硬撑着不肯离去。
木清秋微微摇头:“惭愧,我不识得。这‘相思’的毒名,我也从未听说。”
“相思”二字一出,姬兰心里蓦地闪过德顺全无心机的笑脸,伴着顾卿河那句蚀骨之言:这毒如缭绕如丝,它如相思一般,除了那一点点永存于心的刺痒,其他一无所有,但这一点刺痒已足以要你的命!
不错,那刺痒就在喉间时刻提醒,提醒的不是相思,却是她的妇人之仁和自作多情!
她脸上满是羞愤之色,昂然抬头吩咐道:“我不等解药了,让韩宿、杨九、乌铁关三人出发,去追他们!”堂外有人应声而去。
多冈猛地抬头:“郡主万万不可!郡主干金之体,那人狡诈非常,若激怒了他……”
“住口!再多言……就连你一遭杀了!”与二人同去石桥村的十余名官兵在回来的路上都已被姬兰所杀,既为泄愤,也因为他们听见了“琤瑽韵”三字。多冈知道姬兰说得出做得到,便强忍不语。
堂外忽有侍卫快步跑入,在廊下禀报:“禀郡主,王府门外发现此物!”他双手上举,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。
众人都是一惊。姬兰刚要上前,却又停住脚步,望向多冈。多冈劈手夺过,打开简陋的木盖,三人向里看去,里面竟是空的。
姬兰面色一白,却见盒子微颤,角落里滚出一颗极小的种子。
——那是麦芒。
原来顾卿河所说的毒药“相思”,竟是一粒挂在她咽喉之中的麦芒!姬兰眼前微眩,只觉四面蝉声鼎沸如海,皆如讥讽嘲笑,向着她直压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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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下篇预告】
顾卿河重伤垂死,再加上身中剧毒,情况已经万分危急。德顺带他前来义川村寻找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程墨就医。然而当年的“冰卓白枪”程墨却沦为了邻里欺负嘲笑的对象,而且他拒绝为顾卿河治病。此时追兵又至,究竟程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,顾卿河性命如何,敬请期待《无衣·荒村晨》!